这所大学美术馆,让学生学会了更多角度看世界

　　当我们希望孩子睁眼看世界的时候，应该给他们提供什么样的“阅读材料”?作为中外合作办学的开拓者，上海纽约大学天然地具有跨文化的基因，他们如何培养学生的视野和思考能力?走访该校美术馆，通过观看一场摄影展，与外方校长、美术馆馆长和学生的交流，了解到让学生多角度看世界的另一种教育方式。

　　文 | 吴微 编辑丨闻琛

　　部分图片由上海纽约大学提供

　　上海纽约大学的美术馆规模一点也不大，几乎可以用一览无余来形容。但当我逛完一圈之后，觉得反复盘旋在脑海里的问题并不怎么跟“艺术”有关，而是对教育本身的发问：

　　在这个时代，大学生应该有怎样的视野和思考能力?

　　此次上海纽约大学(以下简称上纽大)之行，约定的采访对象是大学美术馆馆长林倩。林倩馆长建议我们提前一点到，因为上纽大美术馆里刚好有一个摄影展，名字叫《边界：我们和他们》，一组关于难民冲突和边境的作品。

　　在去上纽大的路上，我想过很多种与它“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场景：我想象这个印象中国际化的学校，应该充满象牙塔式的教育氛围或各种形而上的观念，尤其是艺术教育领域。但没想到的是，上纽大一开始抛给我的，是一个关于“边界”的严肃的、现实的、国际化的“伦理难题”。

　　无论是参展艺术家们、策划展览的美术馆馆长林倩，还是外方校长杰弗里·雷蒙，都向我传递同一种态度：他们希望以此展示出一种“批判式思维”的态度——以不同的艺术形式和多位艺术家的视角，让学生在三维的实体环境以及三维以外的虚拟现实里切身体验世界上正在发生的重大事件，目的不是说教，选择和采纳什么立场和观点，由学生自己判断和决定。

　　而谈及艺术教育，雷蒙校长认为美术馆是一个很好的认知窗口，艺术教育也许包含我们狭义理解的艺术技艺，但绝不仅限于此。

　　▲ 上纽大外方校长杰弗里·雷蒙(摄影：洪宇哲)

　　“今天我们获取信息的方式多种多样，不仅仅通过语言，还有可能是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复合方式。我希望上纽大的孩子在学校就习惯于接触各种各样的信息样式，激发他们产生新创意，让他们成长为有丰富想象力的人;当他们走出大学，同样习惯于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并有所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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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界》摄影展：

　　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 瑞典Kånna，原计划用作难民营的学校被炸弹袭击摧毁(图片来源：lensculture)

　　当我们提倡学生张眼看世界，培养跨文化能力的时候，我们应该给他们什么样的“阅读材料”?

　　《边界》是一个以世界不同地区和国家的边界为主题，由五位来自不同国度的艺术家参加的群展。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展览进门处的一个VR装置：当你戴上VR眼镜，就能看到周围漂浮的黑色人体骨架，每一副骨架都是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上死去的真人。

　　参展的丹麦摄影艺术家Rasmus Degnbol的作品是一组关于欧洲边界的航拍摄影，跟以往我们看到的任何欧洲摄影照片不同，这组摄影作品里完全没有我们印象中几百年不变的庄严建筑或希腊神话背景般的风景，而是荒芜、广袤，甚至贫瘠的边境景象。

　　“的确，欧洲的城区是繁华、优美的，但是在远离中心的边境，或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或是空旷的荒地。”来自丹麦的摄影师Rasmus Degnbol对我们说。

　　▲ 位于丹麦哈泽斯莱乌的难民营

　　(图片来源：lensculture)

　　以“边界”为题材，Rasmus Degnbol当然不只是为了展示荒芜，而是要展示“对立”。在其中一张照片上，一面钢丝网将土地分成两半，一边是难以越过边境的难民临时聚居区，一边是一所学校，沙坑旁简单的玩耍器械为画面点缀色彩，让你觉得钢丝网两边如此接近，又如此隔阂。

　　“我出生于1983年。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没有亲身经历和目睹难民冲突。”在谈到这组作品的创作初衷时，Rasmus说。但是，一次旅行改变了他的认知。

　　▲ 西班牙与摩洛哥之间的边界，

　　挡住了撒哈拉以南的难民

　　(图片来源：lensculture)

　　那一次，他从丹麦动身去西班牙看朋友，当他开车经过“边界”的时候，驻军让他出示通行证，“在此之前，我去德国、法国和英国，穿越边境都不需要出示通行证。对，出示通行证这件事对我很简单，只是多了一个动作，但是对难民来说，‘边境’则是难以逾越之地。” Rasmus说。

　　“我们和他们，我拍摄的是物理上的边境，但到最后，它会成为我们心理上的边界。”

　　▲ 位于希腊莱斯博斯岛上的难民营

　　(图片来源：lensculture)

　　欧盟分裂和难民问题，这正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世界格局变化，但是，在一所大学里做“边境”这样的展览，无论摄影师还是策展的校方，都不是为了“教育”学生某种政治观念。

　　“我自己的确是不喜欢边境的存在，但我觉得支持边境存在的人，也有他们的理由，我也赞同这些理由。”Rasmus说，“艺术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用图像表达我经历过的事实。”

　　▲ 摄影师Rasmus Degnbol

　　在Rasmus各种穿越边境的经历中，一次海上之行的体验最为惊心动魄。在一段从地中海到土耳其的5公里跨境海域中，他目睹了至少6个人的死亡，其中有孩子。

　　在成为专职摄影师之前，他做过记者，太多类似的见闻让他觉得有责任把发生了却不为人知的“事实”展现出来，但仅仅展现就好了，“多数人认为边境还是要有的，我同意。但它毕竟是人划定出来的，是一些过度的使用，让边境变得残酷、对立。所以，我的摄影是为了让人看到事实，有更多思考，但并不提供解决建议。”

　　在这一点上，雷蒙校长也有着同样的观点：“我不认为这组摄影展是一个政治观点的呈现，它只是表现摄影师真实经历的事实。做这个摄影展的目的也不是让学生从中获得一种意见，而是希望学生明白，接收信息和表达有很多种途径，语言只是其中一种，而视觉艺术，可能比语言更有力。你可能没办法用语言表达60分的苦难或30分的悲伤，但一张好的照片可能就能告诉你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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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教育是一种对现实的思考能力

　　而不在真空中

　　在我们采访的当天下午，Rasmus以工作坊的方式，给自愿参与的学生上了一节“专业课”：如何用摄影的手法讲故事?

　　参与的学生每人需要事先提交一组自己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有着五花八门的主题，其中多数是上海街头的就近取景。Rasmus坐在投影屏幕前滚动浏览这些照片，发现其中有意味的地方，就会停下来跟学生一起讨论。

　　“这张好还是另一张好?”让Rasmus停下来的两张照片看起来内容一样，只是其中一幅刚好有一个路人闯到镜头中间。两相对比，有人的一张增加了画面的戏剧性，几乎所有人都同意有人物更好。

　　而在另一幅中，一堆扭曲堆积的蓝色塑料管子占据了画面中心，Rasmus对拍摄者说，“你可以把镜头离得再远一点。图片像音乐一样，前后都有旋律的铺垫，才显得完整，意味分明。现在的这幅仿佛把音乐的高潮部分单独拿出来了，会显得不够完整。”

　　这个工作坊听上去都在讨论摄影技法和构图，但丝毫没有让人感觉有“高深”、听不懂的地方，反而有趣得让旁听的我们也觉得跃跃欲试要去点评一番。

　　“在任职上海纽约大学美术馆馆长之前，我是个自由艺术家。我一直觉得艺术是一件自然的事，是对生活的自我表达，这跟原始人在山洞墙壁上画画没有什么不同。我从来没觉得艺术家是一个职业——艺术创作来自思考和表达的需要。 著名的法国脑神经科学家Stanislas Dehaene的研究告诉我们，文字和图形的信息，是由大脑里不同的神经通路来承担的， 基于这种认识，在教育里，除了设定传统的人文理工学科之外，应该让学生接触到视觉艺术，这是为什么我们作为一个教育机构要有一个美术馆。美国每一所一流的大学都拥有一个一流的美术馆，无一例外。”林倩说。

　　▲ 上纽大美术馆馆长林倩(摄影：晓黒)

　　2015年，雷蒙校长邀请林倩来主持上纽大的美术馆，在此之前，她定居美国30多年，是一个独立艺术家。接受雷蒙邀请，是因为他们在对大学美术馆的理解上有着共识：这是一个让学生多角度看世界的空间，艺术和教育，没有哪一项可以在真空中构建起来。

　　就以这次《边界》的展览为例，在展览之外，林倩和摄影师商量面向学生的工作坊，同时邀请参展的另一位印巴摄影师来讲印度和巴基斯坦边境历史，另外还请到一个华裔记者和社会活动家，通过论坛的方式，跟学生讨论种族问题……

　　上纽大美术馆每学期会策划一次大型展览，中间会同时“加载”很多小型展览，很多艺术家会因此来到学校，“和艺术家直接探讨的机会，让学生可以见识不同艺术家的风格，以及他们的世界观。”林倩说。这些艺术家很多都在各自关注领域走在前沿，这种交流对学生的眼界、思维的成长，仿佛流动的盛宴。

　　“所以像《边界》这样的展览，真是一场典型的可以多角度触发学生的展览，跨界视觉、政治、历史、地理、伦理、哲学等等，但这样内涵丰富的展览应该很难找吧?”我问林倩。

　　“其实不是，我并不会为了这样的目的去找展览，我们希望每次策展，都带给学生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林倩说。

　　在《边界》之前，上纽大美术馆做过四场大展，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场是中国青年艺术家陆扬个展《陆扬妄想罪与罚》，这是一个融合艺术和脑神经科学的新媒体艺术作品展。

　　“我和陆扬是在美国认识的。”林倩说。当她知道作为艺术家的陆扬一直对脑神经科学抱有一种兴趣时，她邀请陆扬来上纽大做这样一个展览。

　　2016年夏天，上纽大刚好有一个主题为“计算与认知神经科学”的国际夏校，众多世界级的神经科学领域学者齐聚上纽大，林倩介绍陆扬和这些科学家“论道”，并且进入实验室去看科学领域对认知科学的前沿技术和设备，这种跨界碰撞催生出陆扬在上纽大的个展。

　　“作为一所大学，上纽大有其学术上的优势，这也能给艺术家一些滋养和创造源泉。作为策展人，我并不想说，拥有一个名叫美术馆的空间，然后找有名的艺术家，把作品直接搬来。我希望艺术家在这里创作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这样艺术家才能展示给学生看，什么才是创造力。”林倩说。

　　她向我们介绍，在美国，一所大学拥有高级别的美术馆或博物馆是一件特别自然的事，位于曼哈顿的纽约大学就有20所左右的美术馆，不过更重要的是，大学如何用一所美术馆来影响学生。

　　3

　　创造力不仅是未来社会需要的能力

　　还是人生的原动力

　　▲ 陆扬作品

　　融合艺术和脑神经科学的新媒体艺术

　　什么才是创造力?

　　在很多场合，我们讨论创造力，是觉得要“教”给孩子的一种能力，因为未来社会需要创造力;但在上纽大，你会觉得这种目的导向的逻辑在顶端突然“散架”：来自不同国家的年轻学生在这里寻找自己、寻找喜欢的研究方向和社会活动，而学校努力为了他们的自由与“喜欢”对接更多资源，让他们更好地去看、去听、去感觉并表达自己认识的世界。对于这些年轻学生来说，创造力是人生的原动力。

　　在采访完摄影师之后，林倩馆长将以色列女孩Nofar Hamrany拉进了我们的“群聊”。Nofar出生在以色列，大学之前就读于美国的世界联合学院UWC，高中毕业后按照国家传统服了2年兵役，在了解到读上海纽约大学可以来中国住两年之后，她觉得这将是难得的体验，于是来到上海。

　　林倩将Nofar介绍给我们的原因，是因为这次摄影展的策划契机其实跟她有关。《边界》展中对环境讨论的部分，实际上是呼应上海纽约大学的一个校园活动GoGreen Week。

　　这个校园活动正是Nofar发起的，她将之从一个小型的上海纽约大学校内活动，发展成所有纽约大学联动举行的标志性活动，号召学生共同关注环境问题。她接下来的目标，是联合上海其他公立大学，继续拓展这个活动。

　　而当我问及她的“职业规划”时，Nofar告诉我，她的理想是通过经济的途径，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调和与和平做努力。

　　“她的能力展现出她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上纽大有很多这样的年青人，她们对自我的探索和实现做的努力，你觉得还停留在‘为将来的一份好工作’而学习吗?”林倩说。

　　“后者可能反而是中国家长最为关心、最为焦虑的地方。所以看看上纽大对教育的理解，以及这些大学生正在做的事，就会觉得家长在孩子低龄阶段中的规划和担忧，其实都有点过时。”我对林倩说。

　　“孩子是规划不来的。”林倩说。但从上纽大的高度看，的确能在眼界和思维方式上给更多。关于这个话题，我问及雷蒙校长，他的见解愈发回归本质。

　　“因为脑神经科学的发展，让我们对大脑发展的理解和认识，比以往前进了很多，这些进步让我们理解了，人的大脑究竟通过怎样的发展，可以让他在进入一个复杂社会的时候，更加准备充足。

　　这种新的认识就是：我们大脑专门有区域，对信息进行吸收。当我们在接受新理念的时候，大脑里就会产生新的连接。语言不是促进这种连接的唯一方式，光线、色彩、形状，触觉、味觉、嗅觉和其他感觉，都会在我们大脑中留有印象。

　　比如当一个学生在编程时，突然回想起前一天品尝过的美味，这种潜意识的印象，可能会体现在他的编程中，并成为他作品里非常有创意的部分。所以，尽可能给学生丰富的、多种多样的‘刺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艺术因此才在这个时代越发显得重要。伟大的艺术，可以刺激我们的大脑，刺激我们的感情，刺激我们的心灵，以这样的方式激发大脑，这是用语言这种方式所达不到的。我希望大学可以给学生这样一种环境，让他们习惯多样化的‘刺激’。”雷蒙说。

　　在这样的环境下，上纽大的学生会如何理解“教育”?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以色列姑娘Nofar，让她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经历的“教育”：

　　“有趣(Fun)!”Nofar大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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